闽东之光丨白鹤岭古道:石阶刻山海 茶担通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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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白鹤岭古官道始建于南宋宝庆年间(1225—1227年),是福建陆上五大出省通道之一“福温古道”的核心段落,现存4939米。
白鹤岭古官道在古代海洋贸易中扮演着关键的陆上纽带角色。它一头连着宁德内陆区域,另一头与福州港、三都澳港等重要海港紧密相连,来自内陆的茶叶等货物经白鹤岭古官道在海港汇聚,再装船运往世界各地。
古道沿途现留存着丰富的历史遗迹,2019年被国务院列入《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如今,它吸引着众多历史爱好者和游客前来探寻。古道在岁月流转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天光初破晓,宁德白鹤岭仍在安睡。文史学者陈仕玲背着登山包,又一次踏上这条刻满时光印记的古道。他的鞋底碾过青石板缝隙里新冒的野草,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树梢——这是2025年初夏的一个清晨,距南宋主簿丁大全在此开山辟路,已有800多年时光。
青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凹痕,是800年间无数挑夫的脚印凝成的年轮。1225年,丁大全手持规划图立于险峰,身后跟着石匠。他们用铁钎凿开坚硬的花岗岩,将羊肠小道拓宽成可容双轿并行的官道。这个江苏人或许不承想到,自己主持修建的这条山路,会成为闽浙茶贸的黄金通道。
在闽东群山褶皱里,白鹤岭古官道如一条隐秘的血管,将内陆茶乡与浩瀚海洋勾连在一起。古道,北可接浙南丘陵,南抵福州港埠,在地理上构建起“山—陆—海”的立体贸易网络:产自蕉城洋中镇的天山绿茶,经挑夫肩挑背扛穿越石径,在福州港登上商船走向世界。
古官道更如一条文化脐带,将内陆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悄然缝合,让茶香、潮盐、信仰与歌谣在山海之间往复流淌……
白鹤岭古官道摩崖石刻
千年商道 碑文默默
“看这方‘刘宫使宅施五十丈’,这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宋代石刻。”陈仕玲蹲在曹公泉旁,用棕刷拂去岩壁青苔,撒一把面粉让字迹清晰浮现。
与陈仕玲同行的,还有一位长者李剑平。从宁德一中教师岗位退休后,李剑平开始了对白鹤岭古官道全面系统的研究。10多年来,他和陈仕玲一起不知多少次往返于古道,新发现了多处摩崖石刻,还和不少同行整理出60余首与白鹤岭古官道相关的古人诗作。在他的笔记本里记录着新发现的明代万历时期碑文内容,记载着戚继光抗倭时在此设伏的往事。
这条始建于南宋宝庆年间的白鹤岭古官道,蜿蜒于闽东山海之间,承载着古代“茶盐古道”的贸易使命,在800年历史长河中串联起闽浙文明交融的璀璨篇章,彰显了闽浙向海的开拓气魄与开放胸襟。
陈仕玲说,这条与滇藏茶马古道遥相呼应的商贸动脉,至今仍以18处摩崖石刻、60余首诗文碑记,诉说着古代宁德对外交流的壮阔史诗。
白鹤岭古道全程200余里,曾是古代福建陆上五大出省通道之一“福温古道”的核心段落。其路线设计极富智慧:自蕉城灵秀山庄起步,以“之”字形盘山而上,穿越海拔最低的垭口,既规避山洪风险又降低通行难度。古时商队挑担经此古道只需四五日即可抵榕。
1225年,宁德主簿丁大全力排众议开凿官道,实为破解“朱溪旧道险阻难行、山海货殖壅滞”困局。然而,这条改写区域经济版图的要道,曾深陷“风水之争”漩涡。
陈仕玲介绍,明代嘉靖年间,邑人广西按察司佥事陈褎以“白鹤带箭”,致使当地科举不振为由,主张堵塞;民间商人及附近的宁、罗两县百姓则视之为“盘活经济的生命线”。
两股力量博弈300年,催生出灵秀山庄与南漈山双入口并存的独特格局,更留下“嘉靖阻道”“崇祯复开”等六度兴废的传奇。
记者拾级而上,摩崖石刻似伫立的长者诉说着过往故事。
在古道现存的近5000米宋代青石磴道上,18处摩崖石刻构成立体史书:清乾隆知府李拔“鹤翥鸾飞”四字遒劲如铁,勾勒古道雄姿;明按察使吴之鹏《过白鹤岭二绝》暗藏抗倭军情;尤为珍贵者当属2004年重见天日的黄琮碑,虽风化严重,仅剩几字,经书法家破译推测,再现戚继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豪情。
时任福建按察使、左布政使的黄琮向朝廷汇报,有倭寇侵犯福建。1562年,戚继光部率浙兵7000余人入闽东,生擒倭寇90余人,斩首2600余级,夺被掳3700余人、印2颗。这就是史上著名的戚家军入闽第一战的“横屿大捷”。古道上的黄琮碑文推断为《白鹤岭眺望》,与“横屿大捷”相印证:“恍骑白鹤下蓬莱,历历河山四望开;重叠几屏青玉案,浮沉凫雁紫云堆;渔人晚棹连歌入,秋谷新登并辇回;为问海门水尚血,只今谁非总戎才”。
“每一处摩崖石刻都是历史的眼眸,每一首古诗都是时代的绝响。”陈仕玲说,它们见证了闽东商贸往来的繁荣,记录着古人捍卫疆域的豪情,“守护它们,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使命”。
树荫遮蔽下的白鹤岭古道
陆海联运 货汇榕垣
正说着,茶农老周背着竹篓穿行在古道旁的百年茶园里。他的曾祖父是清末“天山绿茶”挑夫,如今家族茶厂将古法工艺融入现代生产线。揉捻车间飘出的兰花香,与古道旁新修复的茶亭里游客煮茶的水汽相融相生。
山岚氤氲处,藏着一部用茶香浸染的“陆海联运”史诗。
“贡茶”、盐等当地盛产的重要物资是如何经白鹤岭古官道走向世界的?历史文献与碑刻中,白鹤岭的商贸印记清晰可辨。
宋元时期,随着海上丝绸之路贸易兴起,中国海外贸易繁荣,福建成为重要贸易区域,白鹤岭古官道亦成为内陆与海港连接的关键纽带。大量商品经此道运往福州港等海港,再远销海外,推动福建经济发展,促进中外文化交流。
明清传教士的日记、摩崖石刻中的“海阔天空”“沧海一粟”等题刻,映射着海洋文明的开放基因。
明清时期,虽有海禁政策,但民间海外贸易仍在进行。宁德等地茶叶、土特产通过古官道运往福州再出口,茶叶在当时成为重要出口商品,古官道运输作用凸显。
陈仕玲告诉记者,明清至民国时期,闽东地区盛产的茶叶、盐、竹木等货物经此路运往福州加工,再通过闽江航道或沿海港口三都澳转运至海外。
以茶叶为例,该地区属中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气温、日照、雨量、土壤等自然条件为茶树生长提供了绝佳环境,蕉城的天山山脉更是被认为是福建茶叶的起源地之一。
民国一份档案显示,1947年宁德八都乡年产精制茶6000担,咸杉乡产红茶300担、绿茶1000担,均依赖白鹤岭转运。
据《宁德县志》等相关资料推断,清末至20世纪30年代,仅三都澳港口年均茶叶出口量便达11万担以上,而白鹤岭古官道正是内陆产区与沿海港口相接的“茶盐古道”。
1900年至1917年,中国年平均出口茶叶9万吨(折180万担),占世界茶叶贸易量的27%。这一时期,三都澳年平均出口茶叶量为11.56万担,占全国茶叶出口量的6.5%。
经古道,还可“陆海联运”至福建省会福州。
1844年福州开埠通商后,宁德一带出产的茶叶,有大部分作为原料运输到福州一带后再销往海外。这一“陆海联运”模式是19世纪中叶之后福州成为国内重要茶港的关键因素,同时带动了宁德地区的繁荣。
在蕉城洋中镇的青石板巷里,至今流传着挑夫的故事。镇西头的茶商老林说,他祖上世世代代都守着后山那片茶园。清明前采的头茬芽茶,叶底泛着蜜光,炒茶时满村飘着焦糖香,单等白鹤岭的挑夫来驮。
最盛时,镇口聚满了戴竹笠的汉子。20岁的小伙儿挑70余斤,腰杆挺得像松树苗,扁担压得颤悠悠。
他们沿着古道去往福州,走30里卸下茶篓,用葫芦瓢舀山泉水灌个痛快,再从腰里摸出冷饭团,就着石缝里长出的野薄荷嚼。到了福州港的“茶帮码头”,落日把江面染成金红,挑夫们喊着号子将茶篓抬上三桅福船,看着船头“顺风得利”的红绸在海风中翻飞。
曾有挑夫酒后笑谈,他那双草鞋,前脚掌沾着蕉城的晨露,后脚跟就踩着福州的咸潮,等茶篓子漂到南洋,定能换两斤吕宋烟回来。
这般烟火气里,古道把山里的春讯化作海上的波涛,让蕉城的茶叶在马尼拉市集、伦敦咖啡馆里,续上了闽东山水的绵长余韵。
然而,闽东地区的高速发展因战争被迫中断。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控制闽东与闽中沿海,三都澳遭日军封锁,宁德与福州之间海路也基本中断,“陆海联运”被切断。
此时,从宁德县城出发的人员与茶叶等货物,主要通过白鹤岭古官道前往福州。白鹤岭更成为宁德茶叶外运的“生命线”,挑夫们肩扛70余斤茶担抵达福州,维系着战时贸易命脉。
福州至宁德的公路直到1956年方才通车,因此,古老的陆上茶道,在近现代始终呈现出热闹的景象。
如今,这条“全国重点文保”古道已褪去商旅喧嚣,但其石阶上的茶香仍诉说着闽东从陆地走向海洋的艰难探索。正如陈仕玲所言,古官道是“陆海联运”的活化石,更是“一带一路”文明互鉴的东方注脚。
明代黄琮《白鹤岭眺望》诗刻碑
白鹤之岭 向海新生
时光流转,白鹤岭古官道已褪去驿马嘶鸣的喧嚣,以另一种方式续写着山海间的千年对话。当陆游笔下“双岩、白鹤之岭,其高摩天,其险立壁,负者股栗,乘者心惮”的险峻化作登山者眼底的苍翠云涛,这条古道正悄然蜕变为一部镌刻在丹崖翠柏间的立体史书。
“白鹤峰前试吏时,尉曹诗酒乐新知。伤心忽入西窗梦,同在峬村折荔枝。”来自浙江绍兴的游客李少萍酷爱文学,她说,大诗人陆游是他的同乡,“冲着这首诗,专门来宁德看看,来诗中的‘白鹤岭’瞧瞧”。
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陆游任宁德县主簿。本地人至今仍对他爱吃荔枝的轶事津津乐道。
据说,当年,县衙后院的古井旁,陆游常与同僚围坐青石桌,任紫红果壳在粗瓷盘里堆成小山。县尉总爱用银刀剖开凝脂般的果肉,说这晚熟荔枝的甜,像极了宁德人温吞性子里的韧劲。
40年后临安城的秋夜,白发诗人忽然被檐角铁马惊醒。案头《剑南诗稿》墨迹未干,窗棂间浮动着宁德七都荔枝的暗香。他提笔的手顿了顿,回想起仕途起点的琐碎光影,经岁月窖藏,倒比朝堂风云更堪回味。
“想不到‘白鹤岭’还是陆放翁魂牵梦绕的地方。”美籍华人黄昕如痴如醉地听着李少萍讲故事,他说,“来这里,是因为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看到清代画家叶欣的《白鹤岭图》才慕名而来。”
叶欣在研墨作画时,或许正忆起《诗经》里“鹤鸣于九皋”的句子,笔尖落下却成白鹤岭下蜿蜒的青苔石径。
黄昕回忆,他站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展柜前,一下子就被画中那三间四柱的青石牌坊慑住心神:画家叶欣用蟹爪皴细细勾出石纹肌理,牌坊上似还留着挑夫歇脚时蹭落的草屑。
游客如今能领略白鹤岭古官道的原始滋味,与当地社会各界重视保护密不可分。
2019年,城南镇人民政府委托福州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编制《白鹤岭福温古道维修保护设计方案》;2020年,蕉城区文体旅局编制《白鹤岭福温古道维修保护工程计划书》;2025年,福建省人民政府公布了包括白鹤岭福温古道在内的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范围。
古道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吸引了许多专业的文物保护、历史文化等领域的专家学者前往研究,为古道的保护与开发提供科学依据。
如今,在当地政府的重视与持续努力下,白鹤岭古官道焕发新生。斑驳的石阶、古老的题刻得到妥善守护,眼下已成为市民健身、学子研学、游客赏玩的好去处。
立于白鹤岭头垭口,眼前的三都澳碧波万顷。看着万吨巨轮徐徐而至,仿佛又听到古道向海而生的基因在血脉中奔涌。
那些曾被挑夫脚印磨出釉光的石阶纹路,此刻正温柔地托起一双双现代登山鞋的印痕。历史从未真正沉睡,它只是换了种呼吸方式,在茶马铃铛与自拍杆快门声的和鸣中,古道继续滋养着闽东山海间的文明年轮。
听涛:鹤鸣长空 山海交响
文/范陈春
南宋的石阶,层层铺展,如岁月的册页,写满沧桑。
古道蜿蜒,似大地的脉络舒张;海风咸涩,似时光的低语倾诉。
回想1866年,英国传教士胡约翰从白鹤岭古道走过,目之所及,宁德城的全貌和三都澳的壮丽景象令其深深震撼,并用日记记录了下来。胡约翰的记录不仅展现了古道的自然之美,还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见证。
白鹤岭古官道,作为古时福建五条出省通道之一——福温古道中最险峻的一段,始建于南宋宝庆年间,由时任宁德主簿丁大全主持修建。在它建成之前,宁德到省城福州的南路古道,步行需4至5天,而白鹤岭古官道建成后,行程缩短至两天,极大促进了闽东地区与省城的交流。800多年来,无数闽中才子从这里北上京城,追寻青云之志;众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也在此留下足迹,以及大量摩崖碑刻与诗词歌赋。
抚摸着那些历经岁月洗礼的摩崖石刻,从明代的“海阔天空”“天青海晏”,到饱含家国情怀、记述万历抗日援朝战争的“山宁海晏”,仿佛能看到曾经的烽火硝烟与繁华过往。古关隘、烽火台、路亭、桥梁等历史遗存静静矗立,诉说着往昔防范海寇入侵的戍边故事,见证着福建作为七大战略区之一的海防历史。
这条古道,还是重要的茶马古道。清朝时期,福州茉莉花茶兴起,产自宁德的天山绿茶供不应求,茶商们雇人挑着茶叶,沿着白鹤岭古道前往福州精制。抗日战争爆发,海上茶叶销路中断,古道上的茶担队伍愈发壮大,“有担盼担,无担怨担”的俗语,正是当时百姓生活渴望与艰辛的真实写照。
沿着蜿蜒的古道前行,风声似乎在耳畔低语,诉说着往昔挑夫的故事。每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板,都印刻着他们坚实的脚印。他们是山海的使者,连接着山的质朴与海的辽阔,用脚步踏出通山达海的希望。宁德的山货,沿着这条古道,被挑夫们运往沿海港口,再漂洋过海,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茶叶的清香、山珍的鲜美,随着商船的风帆,传播到远方,让外界认识了八闽大地的丰富物产。
历史上,像白鹤岭这样的古道在福建并不少见,车岭古道、走马岭古官道、同安茶马古道……这些古道,有的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有的沿着海岸线蜿蜒伸展,如同一根根坚韧的丝线,编织起福建与外界沟通的网络,成为福建海洋文化的重要载体。
从白鹤岭的挑夫踏出的坚定步伐,到众多出海古道串联起的山海通途,再到新时代古道焕发出的新生机,我们看到了福建海洋文化中那股通山达海、山海联动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对未知的勇敢探索,是对生活的不懈追求,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始终奔腾不息的进取精神。它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以开放的胸怀、坚定的信念,在山海之间闯出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站在白鹤岭遥望三都澳,一静一动,一陆一海,山海交响,潮韵激扬。
白鹤岭与三都澳,一个是陆地交通与海防的历史见证者,一个是海洋贸易、渔业、军事的前沿阵地,它们共同构成闽东海洋文化的丰富内涵。岭上的茶香、古道的蹄声,与澳中的帆影、渔家的号声相互交织,诉说着人与山海的依存关系。
山海交响,奏响的不仅是过去的辉煌,更是未来的希望。让我们以保护为基,以创新为翼,在闽东山海间续写海洋文化的崭新篇章。
来源:福建日报
编辑:陈娥
审核:刘宁芬 周邦在
责任编辑: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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