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奖】戴玲玲/城市的齿轮

周末替父母打扫房间，在抽屉深处发现了一封信。年深日久，泛黄得厉害。

我浮想联翩，是什么？密函？又或者父母年轻时的书信？抽出一看，竟是空的，甚至没有地址与邮编，只是简简单单签着我母亲的名字。略微风化的笔迹，犹如干枯的枝叶，藏着皱巴巴的故事。

一只空信封，于母亲有何意义？为什么旧了还不舍丢弃？

哦，是了，我想起了。

那是一家人从乡下迁居城里，母亲告别锄头，到海带加工厂上班后，领回的一只信封。里面装过她人生的第一笔工资。

那家踩满我童年湿漉脚印的海带厂，吊扇嘎吱、嘎吱转的大车间里，一麻袋一麻袋海带堆在工作台上，几十个女工流水作业，粗大的叶片经由她们的巧手，逐渐分解成海带根、海带丝、海带结……在年幼的我看来重复又乏味的工作，她们却乐此不疲。

一个月很快过去。傍晚，厂里戴眼镜的老会计走向母亲，正要结算工钱，突然意识到不该将这笔辛苦费塞到我母亲正跟海带打交道的，黏糊糊的手里，又转身回办公室，取了信封，写上她的大名，重新奉上。

小小举动，传递着老会计的信念：尊重劳动者。

母亲之所以珍惜这只信封，我猜，一定是因为它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

在那之前，9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刮遍神州，宁德也不甘示弱，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扑腾着要飞起来。城市提供了大大小小的机会，用它的繁荣昌盛，向父辈们不停招手。终于有一天，贫困线上挣扎的父亲和母亲，抱起年幼的我，毅然坐上大山里每天唯一的一趟客车，走向城市，将命运改写。

母亲在海带厂上了二十年班，父亲呢，则在物流公司跑了二十年货运。武汉，深圳，厦门……没有他没跑过的港口，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尚不懂事的我，不止一次埋怨这份工作。

听多了怨言，父亲就问：“我家闺女，大黄鱼好吃么？”

我点头，桌上有大黄鱼，不论清蒸还是红烧，再挑食的人都会多扒一碗饭。

父亲笑了：“在很远很远的国外，也有很多人喜欢吃。可他们那么远，买不到，可惜啊。爸爸就开车把蕉城的大黄鱼，还有霞浦的紫菜，古田的银耳，福鼎的白茶，所有我们这里才有的好东西，拖到码头去，让轮船送到大海对面的外国人家里，叫他们也尝尝。”

披件松垮的衬衣，坐在驾驶室转动方向盘的父亲，竟会如此生动描绘他的工作，我至今仍感诧异。他平静的声线里，有另一番澎湃的意义。

劳动最终不负父母的期许，靠着勤勉的双手，他们盖了房子，有了存款，铺垫了下一代良好的教育背景。

书上说，改革开放的历史，正是农村人口城镇化的历史。当年和父母一同进城的，还有父亲的好兄弟，林昌叔。

那天我们离开村子，走的那条弯弯绕绕通往城里的路，就是林昌叔给修的。他没读过几年书，上半辈子弯腰在田里种粮食，有次被村长叫去帮工，一帮就是半年，戴着橘红色安全帽，跟修路工人一起挥汗如雨。

路修完了，林昌叔的主意也拿定了。他说，修路是他喜欢的职业，能给他归属感。

“归属感”这词，还是林昌叔不顾四十岁将至，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参加自学考试，又是理论又是技术，习得一身本领，成为工程师之后，说给我们听的。

多年过去，林昌叔修的公路，交织在城市每个角落，联结每个人的衣食住行。电视里常赞美“自强不息的中国人”，如果问我身边有谁可以代表，那一定是林昌叔。

如今，林昌叔老了，瘦了，原本宽厚脑门顶起的橘红色安全帽也戴不稳了。他退居二线，做起了后勤，轮到他的儿子小林光荣上前线了。

前年小林考上警察，村里人给他家送来鸡蛋道贺，染得红红的，装在竹筐里，尤为喜庆。大伙说：“有出息的农民林昌，又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

我分不清，什么叫有出息，但我确实在小林身上发现了林昌叔的影子。

我看见，炎炎烈日下，小林警服笔挺，站在他父亲修建的马路中央的安全岛里，手臂上下左右、左右上下交替，汽车和行人就像小溪一样整齐流动起来。瞬间，少时的玩伴，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我在马路对面，预备和他打招呼。有位婆婆先走近他，她拿着小纸片想问路。小林仔细看了看，怕老人耳背，提高分贝仔细重复了几遍路线，连我在这头也听得一清二楚。婆婆总算点头，接过小纸片慢慢走开了，没多久又慢慢走回来。她从兜里慢慢摸出一包手帕纸，递给小林，指指他满脑袋的汗珠，这才真的慢慢离开了。

小林握着手帕纸，抬头发现对街目睹这一切的我，腼腆笑起来，眼里有亮堂堂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油烟尾气吹不走，淋漓大汗刷不去的东西。

回家途中，我偶然闭上眼睛，竖起耳朵。车的声音，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下水道的声音。全是城市心跳的证明。

日月轮换，春秋交替。每天天空翻出鱼肚白，母亲、父亲、林昌叔、小林……我的亲人就走出门，走进各自的岗位。在城市轰鸣的巨大格局里，他们渺小不起眼，隐蔽不可闻。

这座城市还有20多万人口像他们一样蛰伏。如同精致的钟表，我们只看到时针在一格一格变化，却永远不见齿轮是怎么一环扣一环，缓缓拉动整体结构，用力指向更好的明天。

也许，刚步入社会的我已不知不觉成为其中一环，代替父母老化松动的部件，把使命承到肩上，匍匐前行。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也会找到劳动于我、我于劳动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