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郑美珊：爱，是不能忘记的

爱，是不能忘记的

宁德汽车北站，是我今生心系千千结的一个站点。每次车至这里，我都得停下车，看看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热热闹闹的景象。在这人群嘈杂，声音喧嚣的当儿，我大都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大舅，拉着一板车货物出现在这里。他的脖颈上搭着毛巾，额头上沁出密集的汗珠。他见到我，脸上总是挂着疼爱我的笑意。这时候，我的双眸便悄然发起潮来……

记忆，让我闪回几十年前的那个冬日。那时，下白石开往宁德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车站广场上候车的顾客见车来了便蜂拥而上，不守规矩的顾客，还从车窗攀爬至车内。父亲送我第一次独自出行，临行前反复叮咛，叫我要处处小心，碰到什么难事，要找警察帮助解决。父亲还给司机递支烟，说是宁德车站当差的我舅舅叫陈开周，请司机多担待哈。司机回应我：“陈开周？我认识。”所以，从此我坐班车，司机都对我颇为关照。

头一次去宁德，汽车到了北站，司机领我到行李房，对忙忙碌碌的阿姨们说：“这是陈开周的外甥女，你们多关照哈。”我向司机道谢时，司机对我挥挥手以示再见。不多时，我果然看见大舅拉着板车走过来。那时虽是寒冬，他却满头大汗，见到我便叫唤“外甥女，你来啦。”他让我稍等片刻，说要到路边买些芋头丸给我吃，还说他再拉几车货就和我一同回家。

那时，宁德汽车北站下走一段路旁边是煤炭场，煤炭场走过去就是南门桥头下。桥下河水清澈见底，舅妈常在河边浣洗衣裳。大舅完工后，会拿着我带来的礼物，嘴里嘟囔着：“来舅舅家还带什么东西嘞。”说着便牵着我的手回家，一路上还和我说起我母亲和我外公、外婆、舅舅家过去悲伤的事儿。

我的母亲不满周岁时，外公就去世了。外公的溘然离世，等同这个家的梁柱子要塌了。“三寸金莲”裹小脚的外婆，哪有能力抚养6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呀？被迫无奈，外婆一年内送出了连同母亲在内的4个女儿给别人抚养，只留下13岁的大舅和7岁的小舅。为了活命，外婆去一家农户家里帮工，户主只管我外婆一个人的口粮，还生怕我外婆偷带粮食给孩子吃，每次出门都得在饭盒上做上记号。即便如此，外婆还是省下自己的口粮分给两个舅舅，而大舅又舍不得吃留给外婆回家填点肚皮。

那年我大舅13岁了，有人和他说，“上府山”（当年闽东人去闽北打工称跑上府山）需要后生仔扛木头。我大舅虽年少，但个头不小，就偷偷跟着伐木人到了上府山。整整一年，外婆在日夜思念我大舅的煎熬中熬白了青丝。直到那年的腊月，突然衣衫褴褛的大舅出现在自家门口喊：“母亲，我回家了！”我外婆听见喊声扑向前去抱住她的儿子痛哭起来。从此，我外婆再也舍不得我大舅离开她身边了。嗣后，我大舅就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

新中国成立后，大字不识一箩的大舅只好到车站当搬运工。他说多拉一车货，就能多挣几分钱贴补家用，而最让他牵肠挂肚的是当年送给别人抚养的小妹，即我的母亲。宁德南门桥头下离我母亲的贵岐村虽不远，可兄妹相认却整整花了13年。那一年有人告诉我大舅，有个卖鱼的姑娘，常趁着退潮背着鱼篓蹚过古溪滩涂来赶集，貌相很像我大舅。因此，我大舅就把这句话烙在了心窝里。

不久，我大舅大婚之日，要和我外婆上街买海鲜；于是，就沿卖海鲜的那条街，一个个端详着那些蹲在路边的卖鱼女。当看到一张酷似外婆脸庞的姑娘时，外婆和大舅的泪水便夺眶而出。面对突如其来相认的亲人，我母亲感到唐突而害怕得连连后退。母亲或许是对贵岐外婆有一种心怯的想法；或许是有一种对自己身世真假未经证实的不安。外婆请母亲先回自己儿时的家里坐坐，母亲这才跟着外婆回到南门桥下的老屋，望着这个自个儿出生的家，母亲儿时的印记还是蛮清晰的，就像一首歌中唱的：“还记得年少的颜色，被岁月穿透只留下斑驳。”对这个家，她感到既亲切又陌生，便抱住外婆哭得泣不成声……

与外婆、大舅相认后，母亲告诉大舅，6岁跟外公下海虽终日劳作，但外公对她很是疼爱。母亲送人抚养后，直到17岁出嫁了，两家才真正开始走动。从此每逢节庆，我父亲总会备上双份礼物，一份给宁德的外婆，一份给贵岐的外婆……

那年6月18日，我在《闽东日报》发表《我的母亲》一文，诉说了我母亲苦乐年华的一生。大舅仔细阅读报纸上刊登的文章后，将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叠收藏。他见我时，两眼闪着泪光跟我说：“外甥女，你很孝顺。可你母亲小时候真是苦啊！还好现在遇上新社会，晚年总算享到福了。”晚年，我大舅常去南门兜的亭子听戏曲，过着安享晚年的生活。每当我和母亲去宁德探望他，他见到我母亲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至今仍深深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大舅82岁时安然离世，至今已13年了。如今，我去宁德总会去宁德汽车北站广场上站站，凝望着现代建筑的车站，眼前总会浮现当年大舅拉板车的身影。而那些艰难困苦岁月留下的建筑和什物，早已被新时代的春风春雨吹拂洗刷而变得万象更新。我浮想当年大舅额上的汗珠、脖颈的毛巾，还有见到我时那挂在眼角的笑容，都化作时光里鲜活的印记。

女作家张洁说过：“爱，是不能忘记的。”大舅，你我在阴阳两隔13年后的今天，我想对您说：天之大，没有您和母亲、父亲，以及外婆对我的恩情大，唯有你们对我的爱，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