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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者也丨缪华:唐寅的宁德时光

2025-10-06 11:21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深秋的清雾在闽东的山间缓缓游移,​如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才聚拢成形,又悄然散去。​白鹤岭官道的石阶被露水浸润得发亮,每一级都能倒映出飘忽的云影。此刻,这条古官道正承托着一双格外沉重的文履,三十一周岁的唐寅拄杖拾级而下,青衫的下摆沾着草屑与泥痕,每一步都在青石上留下潮湿的印记。

山里的气候说变就变,方才还是雾气迷蒙,转眼间就有细密的雨丝斜斜飘下。唐寅躲进半山亭避雨,望着雨帘中若隐若现的峰峦,恍惚间又看见两年前应天府贡院外的那场大雨。同样是秋雨,那时的密集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就像万千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那场发生在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改变他命运的科场舞弊案,两年来仍如这山间的雾气缠绕着他。唐寅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过是与徐经同船赴考,途中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怎料对方舞弊事发,竟然将他也卷入漩涡。公堂之上,主审官冰冷的眼神比秋雨更寒:“唐寅,你既与徐经同行,岂能独善其身?”他欲辩无言,欲哭无泪。想当年,自己才华横溢、名动江南,十六岁崭露头角,以第一名考中秀才,在苏州当地已小有名气;二十八岁的唐寅英姿勃发,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因在应天府乡试中高中第一名“解元”而名震天下,这无疑是他人生中最耀眼的巅峰。却不想次年进京参加会试,会是这样的结局。十年寒窗的功名被一纸文书革除的刹那,暴雨如万箭齐发,疯狂冲刷着世间万物。

最痛的是归乡后的种种。苏州的园林依旧精致,却再容不下一个“舞弊者”。昔日把酒言欢、吟诗作画的友人避而不见。他离乡那日,秋风卷着残叶打在他的行囊上,像是无情的送别。此刻的唐寅,已从春风得意的解元郎变成仕途无望的失意人。他苏州出发,开始“扁舟独迈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观海于东南”的漫游,经杭州、富春江等浙地,入闽后游武夷山、九鲤湖等闽地。他在路上走多久,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得知的是他抵达宁德的这一年,是弘治十四年(公元1501年),也就是他卷入科场舞弊案的后两年,而当朝是励精图治的孝宗朱祐樘。这位明朝广受赞誉的皇帝,在位期间勤于政事,任用贤能,驱除奸佞、体恤民生、广开言路,开创了“弘治中兴”的治世。但偏偏就是都有一番抱负的君臣,却因舞弊案成为志向的转折点。朱祐樘作为裁决者,其处置更多是基于朝局平衡的考量;而唐寅作为当事人,则因此案人生轨迹发生了根本性转折。这既是两个人物的命运交汇,也折射出明代科举制度、皇权政治与文人命运之间复杂而深刻的关系。

雨渐渐停了,山色重新明朗起来。“这就是宁德。”他望着山脚下渐渐清晰的城郭轻声自语。这是一座城墙完整、街巷清晰、文化丰富的沿海县城,但令唐寅讶异的,是这座闽东小城竟以特有的温润气候,悄然抚慰着他千疮百孔的心。秋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远处的大海摇着细碎的银光,不时有白鹭飞过,挑起片片温柔的雪白。

走进城中,街巷间的青石路被雨水洗得发亮,路旁店铺的灯招与酒旗,在微风里慵懒地舒卷,为往来行旅招摇出茶汤的香气与片刻的闲适。挑着担子的货郎不疾不徐地吆喝,声音在湿润的空气里传得格外悠远。卖唱艺人的琴声与歌声,吸引着过往行人驻足聆听。孩童拿着零钱,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嬉戏,他们的欢笑声与商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支生动的市井交响曲。而几个坐在门前撬着海蛎的老妪,手指翻飞间,海蛎壳在竹筐里越堆越多,偶尔抬头,对他这个陌生人露出善意的微笑。

唐寅打算在宁德稍作停歇,然后北上。他寻了个官方驿馆,这驿馆的位置在当时县城南门外的布政分司公馆一带,即今南大路附近,这是后人根据唐寅的《过闽宁(德)信宿旅邸馆人悬画菊愀然有感因题》推测的。而停留的时间也在此被标明,“信宿”乃是两天两夜。驿馆掌柜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人,见唐寅的衣衫被秋雨打湿,默默地在房中添了一盆炭火,还送来熬得浓酽的姜茶,茶里沉着几颗红枣。“客官打南边来,怕是不习惯我们这的湿气。”掌柜的宁德话带有独特的音腔,虽听不懂,但那关切的神情和轻缓的手势,却让唐寅想起早已过世的祖母。

馆舍间最亮眼的,当属悬在板壁上那幅无名氏所作的《菊花图》。此时窗外又飘起细雨,昏黄的油灯下,菊瓣的墨色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晕开,偏偏叶片都朝着西风的方向,不知是画者无意间的笔墨,还是命运早有安排的隐喻。

夜深,唐寅对着摇曳的灯影,斟了盏掌柜送来宁德的米酒,酒液浑浊,恰似他理不清的愁绪。户外的虫鸣蛩声让他想起苏州的秋夜,那时书斋外的桂花开得正盛,妻子还在为他缝制赴京赶考的冬衣。而今,功名已成镜花水月,连妻子也日渐疏远。

然而,在宁德这座陌生的小城里,氤氲的水汽如同无声的拥抱,将整座小城连同外界的喧嚣一同温柔地包裹。这里没有指指戳戳的目光,没有欲言又止的同情,质朴的宁德人用质朴的善意,为他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油纸伞。他起身研墨,狼毫在纸上洇开深沉的痕迹。潮湿的空气让墨迹干得很慢,一如他久久难以愈合的心伤:“黄花无主为谁容,”笔尖顿处,墨迹如泪。这些年挥霍的才情,那些为科举准备的制艺文章,不正如用金钱购买脂粉装扮自己?于是,他在《菊图》的空白处题下这首七绝。据北京中国书店影印的《唐伯虎全集》,这首诗的完整标题为:《过闽宁信宿旅邸,馆人悬画菊,愀然有感,因题》。这个标题为我们提供了两个关键信息:一是​​“馆人悬画菊”​​,说明馆舍人员将菊图挂在墙上;二是​“因题”,表明唐伯虎是因此画而生感慨,随即题诗。这种古代文人面对书画作品抒发感怀时常见的做法,即“题画诗”。接着,他写到:“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脂粉,”而写结句“一生颜色付西风”时,窗外的风正好卷着雨珠叩打窗纸,暗合了他将才华转向绘画的命运安排。这首七绝,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冤屈。他也可像其他举子般奔走权门,却固执地相信有真才实学就能改变一切;他本可在堂审时曲意逢迎,却宁可永绝仕途也要维护文人的骨气。

翌日黎明,他在鸡鸣声中醒来。晨光透过木格窗棂,在菊画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昨夜的雨水已经在青瓦上蒸腾成雾气,在朝阳下闪着金色的微光。不知怎的,那昨夜看来凄楚的墨菊,在晨光里竟显出几分傲骨。馆舍掌柜送来新焙的秋茶,茶汤清冽,带着山野的清气。说起霍童山洞天福地的传说,掌柜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脚下土地最真挚的热爱。唐寅忽然觉得,被这样一个温暖的地方短暂收留,或许正是上天的怜悯。

在宁德第二日的午后,他信步来到城郊。经过秋雨洗涤的稻田格外清新,新割的稻茬散发着甘甜的香气。有个垂髫童子蹲在溪边写字,用树枝在湿润的沙地上划出歪斜的笔画。他驻足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童稚的笔迹,比之科场馆阁体的精工,反倒更近艺术的本质。最让他动容的,是路过一处茶寮时听见几个老者在议论朝政,他们说得激烈处,须发皆张,却无一人提及科场案的是非。在这,他不再是那个身负污名的才子,只是一个寻常的过客。这种被寻常以待的待遇,竟成了他最需要的慰藉。

临行前的夜晚,月色格外清明。被秋雨洗净的夜空如同墨玉,繁星点点,像是谁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碎银。他收拾行囊时发现,从苏州带来的《四书章句》早已被旅途的雨水浸得字迹模糊。怔忡片刻,他反而释然地笑了,随手将书卷留在枕畔,且让那些圣贤道理去陪伴下一个羁旅之人。掌柜的执意塞给他一包新炒的茶叶,“路上用得着”,说着便转身去照料别的客人,仿佛这只是最平常的馈赠。

清晨,通往北方的驿道在阳光照耀下,山岚渐渐散开。唐寅回望渐行渐远的宁德城郭,炊烟正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在海风的吹拂下连成一片温柔的缥缈的云霭。他忽然明白这两日的停驻,竟比两年的辗转更让他看清前路。不是所有绽放都需要观众,也不是所有才情都必须兑换成功名。这座小城教会他,即便是一朵无主的黄花,也可以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活出自己的姿态。也正因此,唐寅开始“以卖文画为生”,这意味着他正式将绘画作为安身立命的职业,其艺术才华也逐渐为世人所知。经过多年的钻研与创作,他的画艺日益精湛,最终在中年以后成为闻名遐迩的一代大家。

五百多年后的某个秋天,当我在档案馆翻阅泛黄的县志,窗外正飘着与当年相似的细雨。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青衫落拓的背影,在时空的某个转角回过身来,眼中不再是最初的愤懑,而是历经沧桑后的通透。

那首唐寅的七绝《过闽宁信宿旅邸,馆人悬画菊,愀然有感,因题》,被人收录而保存至今,尽管那座驿馆因世事变迁而灰飞烟灭,但诗魂墨痕渗入的泥土,或许正滋养着某个荒郊的野菊。在无人注目的山野间,年复一年地开着最自在的花。而宁德这座安宁而有美德的城市,始终以它特有的温润气候,守护着每一个路过此处的失意灵魂。就像那年多雨的秋天,它曾默默拥抱过一个伤痕累累的文人,让他在人生的寒冬里,尝到人间真诚的暖意。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作者:缪华

编辑:蓝青

审核:陈娥  林珺

责任编辑:蓝青

(原标题:知乎者也丨缪华:唐寅的宁德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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