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黄雄:最忆“五七”旧时光

八都五七中学,一个烙印着特殊年代印记的名字,像一枚褪色的旧徽章,深嵌在闽坑村苍翠的山坳中,这枚徽章也镌刻了我的三年初中时光。
1979年,我小学毕业,划片就近上学,进入八都五七中学。它坐落在闽坑村的最深处,穿过一条光滑的鹅卵石铺设的街道,走一小段巷子,就看到一栋青砖灰瓦的大房子,那就是全校师生生活起居的场所。房子是典型的古民居建筑,两层木结构,房间很多,有前后两个天井,按当时的话说:是大地主的房子。房子南面的挡墙开了两个小门,出小门才看到操场和教室。记忆中,教室低矮,石墙灰瓦,窗户残缺,塑料布当玻璃,风中沙沙作响,但阳光依旧不屈地渗透进来,照亮课桌,也照亮一双双求知的眼眸。雨天,雨点打在瓦片上,滴答声伴着讲课声,仿佛在提醒我们:只有聚精会神,才能心领神会。夜幕降临,一盏盏晚自习的煤油灯次第点亮,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内不停地跳跃,将伏案苦读的身影,摇曳在斑驳的墙壁上,油烟如细密的墨沙,袅袅升腾,一夜书声下来,鼻翼两侧总被熏染上两抹淡淡的墨痕。房子里的所有房间都被用做宿舍,连库房、阁楼也都摆进床铺,大半房间没有窗户,只有开着门才能迎接房子里的光。三年里,我更换过四五个住处,印象最深的是住在后院侧房的那段时光。寝室有一个内窗,窗外是廊屋,廊屋的外墙又开了一个窗。傍晚时分,夕阳穿过两扇窗户照射进来,像一束闪耀的金带,房间里轻飏的尘埃,都化作跳动的金粉。同宿舍的五个稚气少年,怀揣着相同的梦想,相互照应,温暖了房间,也温暖着稚嫩的心田。记得,后院外那孤悬的旱厕,在漆黑的夜晚,是每一个少年必须独自穿越的恐惧长廊,每趟来回,脚步都踩着心跳,这环境投下的一道阴影,它历练了我们克服自身胆怯的勇气。

然而,这方简陋校舍却得到了自然最珍贵的馈赠。一条清溪从学校旁潺潺流过,泠泠水声,是天地间永不停息的诵经。溪上伫立着一座古朴的石拱廊桥,屋顶般的廊檐,遮风挡雨,也庇护着我们的琅琅书声。多少个晨光熹微、雾气氤氲的清晨,我们倚着岁月斑驳的栏杆,朗读声伴着溪水的清响,在山谷间盘旋,晨雾仿佛都沾染上书香。溯溪而下,一汪深潭藏于石壁之下,清澈见底,映着山峦与蓝天。炎炎夏日,这里便是沸腾的熔炉,蒸腾着少年无羁的野性,我们褪去衣衫,露出被阳光打磨得黝黑的脊梁,从高耸的溪石上纵身跃入沁凉的碧波,水花四溅,笑声、呼喊声撞向崖壁,又弹回来,山谷里都是欢腾的回响。这溪、这桥、这潭,是简陋校舍之外,天地赐予的生动课堂,它以水的灵动、桥的沉静、潭的深邃,涵养着我们求知的心灵与蓬勃的生命。

五七中学原本是一所半工半读的学校,又地处山区、交通闭塞,缺师少课是我们要承受的又一个局限。整整三年,我们竟未能盼来一位英语老师,英语课本如同未曾开封的天书,崭新如初,墨香依旧。中考的英语试卷上,我以抓阄的方式在选择题里侥幸得了六分,这六分与其说是成绩,不如说是时代留给我们这一茬学生的一道刻痕,深深刻在求知的履历上。幸好初三那年,学校分配来几位刚从宁德师专毕业的年轻教师,数理化课堂变得生动活泼起来。记得,物理老师讲课细声细气,但极具耐心,对所有学生的提问,都“能量守恒”般仔细讲解。化学老师的声音自带磁性,还时常幽默一把,我们对知识点有了更多的“发酵反应”。数学老师的课堂,如他精干的身躯一样,有使不完的劲,他手中的粉笔仿佛是带着魔力的抛物线,将复杂的公式拆解得脉络分明,如同山涧清泉,汩汩流入我们干渴的心田。课堂上的这些变化,竟使我们的成绩奇迹般节节攀升,原来,教育的薪火,有时只需一缕微光,便足以照亮一方。
教化的力量,亦弥漫在课堂之外。外表威严、内心温暖的余校长,常到学生宿舍巡查,关注每个宿舍的卫生,也关心每个学生的温饱。他的嘘寒问暖,如同一缕缕春风吹拂多少瘦弱的胸膛,他对贫困学生的关怀,总是在不经意间留下真情。记忆中,他曾手把手教我如何把字写好,现在回想,我写着一手不错的硬笔字,那时就已播下种子。校园简易的运动场,也是无声的教化场。水泥板的乒乓桌,中间架一根竹竿,两端垫几块残砖,便是球网。这粗糙的“楚河汉界”,教会我们规则虽简,却必须敬畏,输赢虽小,却要全力以赴。那个歪着脖子又缺角的篮球架,孤零零立在泥土操场上。雨天泥泞打滑,晴天尘土飞扬。每一次奔跑、跳跃、争抢,汗水混着泥土,都让我们在粗犷的对抗中体会到协作的重要、坚持的可贵,这操场上的每一次腾挪与碰撞,都是生活提前给予的锤炼。
那三年的舌尖记忆,是地瓜米带来的辛酸与甘甜交织的味道。学校食堂只负责蒸饭,每个学生都有刻着专属记号的饭盒,每餐取适量的地瓜米或大米,自行加水后放入蒸屉,许多人都有过忘记加水没饭吃的经历。菜从家里带去,一般一周一种菜,我经常是一袋地瓜米和一袋芋头,充当一周的伙食。地瓜米的干涩搭配芋头的润滑,是将就中的绝配。如果家里给了几毛钱的伙食费,那一周就必须精打细算,五分钱一粒的榨菜,要分作三餐,早上咬了三分之一后,用纸包好,留着午餐和晚餐享用。有时家里会给我带上一罐的五花肉炖豆酱,那一整周我便沉浸在过节般的幸福中,盼着饭点的到来,盼着肉香在唇齿间留下的滋味,那是贫瘠味蕾最美妙的滋味,是贫穷岁月最豪华的盛宴。
家境的贫穷,便早早催生我“自己挣点钱”的欲望。初二那年暑假,我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夏稻收割。烈日灼灼,挥舞镰刀,汗水浸透衣衫,手掌磨出血泡,换来十几元工钱,交初三学费,那份实实在在的收获,是汗水浇灌出的自立作为。有一次,闽坑的一个同学告诉我,上山砍柴可以卖钱。那个周末,我便跟随他深入山中,收工时在一段下坡路,担心身后的木柴“追尾”自己,跑得太急摔倒,手臂被一根尖锐的竹茬狠狠刺入,痛得不敢拔出,咬牙回到村卫生所,竹茬被拔出的那一瞬间,疼痛令人窒息。如今,臂弯处那道淡去的疤痕,已融化在筋骨的硬度里。
学校离我家有二十余里的路途,每周往返是我们固定的脚程。结伴而行尚好,说说笑笑,路途也短了几分。最怕落单,走公路需翻越塔头岭,那段山路,树木遮天蔽日,幽深得仿佛能吞噬光线,虫鸣鸟叫都震动在胆怯的心弦上。抄近路则必须穿过一片寂静的坟地,墓穴散落在荒草间,不敢看,但又禁不住瞅一眼,生怕洞穴里蹿出什么东西,一趟穿越,冷汗直冒。后来落单多了,虫鸣鸟叫也好,幽深墓穴也罢,都成了路途中的伴唱和风景。最开心的是,路上偶遇热心肠的拖拉机师傅,看出我们是五七中学的学生,主动停下车顺路捎我们一程。爬上那颠簸的车斗,握着扶手、迎着风,看道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向后掠去,那一刻的轻松与欢畅,仿佛插上了翅膀,是跋涉岁月里难得的飞翔。

我初三毕业那年,五七中学搬迁到八都,更名为“第八中学”。五年后,我从宁德师专毕业,踩着数理化老师的步伐,回到八中担任政治老师,六年执教中我努力书写着回报的意义。年初 ,我专程去闽坑寻找“五七”旧时光,教室已不见踪影,大房子冷清地伫立着,廊桥及桥下溪水依旧笑春风。回望闽坑的那山、那水、那校园,我不禁在想:校园旁的溪水,一定还记得廊桥上的书声、深潭里的笑声,那拥挤的校舍或许早已冷清,但它却以最原始、最本真的方式,将吃苦耐劳熔铸为骨,将勤奋好学生长为筋,将坚韧不拔锤炼成魂。这段山坳里的岁月,是我生命成长之初的淬火,锻造我的人生。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作者:黄雄
图片来源:余汕康 周思汗 孙锐敏
编辑:邱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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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知乎者也|黄雄:最忆“五七”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