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王龙华：翠屏春事

晨雾漫过古田城时，我正站在翠屏湖东岸的观景台上。远山褪去最后一缕灰蓝，忽而抖开满身霞光，将整片湖水染作胭脂色。鸥鹭掠过水面，翅尖勾连起粼粼金线，像谁失手打翻了一匣碎金箔。快门声此起彼伏，惊醒了睡眼惺忪的春天。

这潭碧玉原是深藏闽东的秘境。水面浮着薄绡般的岚霳，对岸白墙黛瓦的村落在青峦间若隐若现，恍若吴冠中笔下的水墨小品。忽有渔歌破空而来，乌篷船头老艄公的竹笠上，露珠正沿着篾纹滚落。我屏息按下快门，镜头里却闯入几尾银鳞，将满湖霞光搅成流动的琥珀。

桃花汛比春汛来得更急。转过湖湾，漫山遍野的胭脂云便撞进眼帘。古田的桃树生得野，枝丫虬结如篆字，托着千万朵粉白的花盏。细雨初歇时，每片花瓣都噙着水光，像是银河倾泻时溅落的星辰。穿行其间的采蜂人背着竹篓，麻布衫子沾满落英，倒像是从崔护诗笺里走出的古人。忽然风起，满树琼瑶簌簌飘坠，天地间下起温软的桃花雪。快门连响的间隙，我听见露水跌碎在青石上的清响。

暮色四合时，雨脚又密了。水珠在湖面绣出万千涟漪，远山化作朦胧的剪影。摄影人裹着雨衣，三脚架在泥泞中站成倔强的森林。有人擎着伞为镜头遮挡，自己却淋湿半边身子。突然云隙漏下一束光，雨丝突然变成千万条金线，对岸的桃林在逆光中化作跳动的火焰。此起彼伏的快门声里，我忽然懂得古田人为何将桃花唤作“三月雪”——这稍纵即逝的美，原是要用虔诚与等待来供奉的。

夜宿湖畔木楼，推窗便是星河低垂。雨后空气清冽如酒，混着桃蕊的甜香。暗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恍惚与千年前长安城里的更鼓重叠。想起白日里遇见的老摄影家，六旬年纪仍攀岩涉水，他说镜头是第三只眼睛，替我们记住所有易逝的永恒。檐角风铃轻响，我忽然看清那些执着的身影：他们追逐的何止是光与影，更是将须臾凝成永恒的痴心。

晨起收整行囊时，发现相机包缝隙里藏着几片桃花。粉白的花瓣已微微蜷曲，却仍固执地保持着绽放的姿态。湖面雾气正在消散，新来的摄影人已在架设机器。春事匆匆，但总有人替春天记得，这片山水曾怎样惊艳过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