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山下|柯婉萍:寻迹黄柏
寻迹黄柏
柯婉萍
农历九月初一夜,月如丝。一位先哲在我心头徘徊许久,终于在这一夜走到了笔端。
对于他,我是那么的珍视和崇敬。总想在笔墨最浓的时候,在文字里向他一诉衷肠。此时,柘荣县黄柏乡那条山路上,似乎有人踩着厚厚的落叶,从瑰丽的明朝穿越而来。我展目一望,宛若旧时相识,我们彼此笑着叫出了名字。这位老者目光如炬,鼻若悬胆,清癯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他手持笏板,怀抱在胸,似乎与江山社稷、百姓民生相关的事情,历经400多年,一刻也不曾放下。他从画像上走出来,从我的心头走过,带我寻访他的故里。他,就是游公,游朴先生。
山环水抱的柘荣吸纳天地之灵气,孕育了一众历史名人。先祖的荣耀在后世子孙的传唱中,带上了鲜活的气息,似乎他们一直都在故里走动着。一花一草时不时就听到他们清嗓的咳嗽声,一石一木都留着他们指尖拂过的温度。上黄柏是游公的出生地,村口雌雄相望的两株千年红豆杉年年秋季挂满红果子,犹如还原当年游家迎接新生命时,在家门口点亮的红灯笼。
哪一年呢?有点久远了。我对游公说过,那两株红豆杉便是你故乡的标志,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沧海桑田,我只要望见它们,循着它们的方向,我就可以来找你。如今我来了,游公果然就在一处名为“闲堂”的门楼处等我。那时候,我们应该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父母叔伯傍晚收工后就在这里说着家长里短的事。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对生计和未来的担忧,被重重大山所阻隔,成了憋在胸口的闷气,不能一吐为快,更无法快意江湖。我伏在母亲的背上,听她的声音由近而远,由她的胸腔传到我的耳膜产生共振,渐入梦乡。我只想握着这一块属于家的故土,慢慢老去。而那时候的游公也还只是少年,可他的眉宇已经轻蹙,目光已越过万重山。之后,他走出那么远,远到四川、京城、湖广,用一生正直廉明和卓尔政绩,赢得了朝廷对他“诚、明、恕、忠、笃”的美誉和皇帝的三次嘉奖。
隐隐月色中,我定住眼睛,仰视着游公。可是游公笑着轻轻摆手,领我来到“寒泉冽井”边。这口开凿自北宋的老井依旧清冽,滋育着游氏子孙清白为人,干净做事。围绕着老井的十二块半井沿石,是黄柏人亲情的见证,只要是游氏宗亲,没有人不知道那半块井沿石的朝向。游公试着考我,我张口即说东南方向。看着游公赞许的眼神,我明白那是前世与这里的渊源早已植入了骨髓。那时,大人们在此汲水,孩子们沿着井沿游戏。一道道时光的脚印,磨平了岁月的棱角,沉淀到如今已是光洁圆润的模样。曾经被硌疼的脚板,有了走向远方的耐力。游公当年“三主法司,无一冤狱。”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气,那座高高立起的德政坊,让后人在仰视它高度的同时,把它立为了标杆。站在“世受天恩”“开先甲第”的牌坊下,游公陷入了沉思。那些年兴利除弊、匡扶正义、除暴安良,何等叱咤。那一年仰天长叹、愤而辞官归隐,终究是因为朝廷的积弊。游公绝意仕途,与弟不遗余力振兴乡邑教育的义举,更是造福了故里。
跟着游公继续往前走,山色愈发浓重。连接上黄柏和下黄柏两村的山道上,长满了黄柏树。游公不时伸出手抚摸这些色泽明亮的叶片,我分明感觉到了叶子们的欣喜。不知这些叶子,是否秋去春来,年复一年,在此等候那位曾经怀抱书本从它身边经过的少年?如今少年趁着夜色归来,山林似乎有了不小的震动。草丛中的流萤更为努力地发出亮光,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想得到少年的垂青,让这位用不起油灯却又励志成才的少年把自己装在蛋壳里带走,到那个叫做“片石堂”的山洞里,为他照明,伴他夜读到天明。
如今这条山路被称做“福寿路”,一百个不同字体的“福”和“寿”贯穿古今,联通山里山外,寄托着人们朴素而美好的希冀。做为“中国长寿之乡”,柘荣有着太多值得挖掘的文化内核,让人们从走进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感受山水人文之韵,触摸民间文化艺术之美,体会生命的真正含义。
黄柏乡浓密的山林深处,还潜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山涧清流诉说着什么样的情愫?游公领我停在了一方长满青苔的石臼边,石臼盛满清澈的泉水。我不知道这水来自何方,只见到泉水顺着岩壁上的青草,滴滴滑入石臼,又滴滴汇入溪中。小心翼翼的水声,叩响在大山深处,更衬托了山林的寂静与神秘。游公弯腰掬一把清泉,瞬间老泪纵横。乡音未改,水土依旧。当年山洞苦读的寂寞清冷,远处鸟兽虫鸣的惊惧,百转千折矢志不渝的坚持,以及大器晚成走出大山的记忆,全在这一池清水中一一回放。400多年时光走远,故土仍旧留着自己的过往,家乡人的记挂,让自己怎能放得下?望着游公,我不忍惊扰他的思绪,抬头仰望苍穹,透过高高的竹林,漫天的星光会记住今夜的恒久。每个人是否都应该思考百年之后,在这世间还能留下些什么?
一路走来,仿佛已是千山万壑。这一方山水能让人心旷神怡,悠闲安泰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黄柏处处飘散着青草药香。如今的黄柏人在高山林下建起了中药材基地,“福寿岛”里种植了莲花、灵芝等奇花药材达数十种,500多棵百年高山杜鹃迎来一季又一季的花开。浸润着先哲文化的土地,闪耀出不一样的光芒。
我和游公同时在木石居里歇下了脚步。我问游公,山里的摩崖石刻,有好些已字迹模糊,能否告诉我,那五个意味深长的字,是否真的是“静里层层石”?有人做过研究得出了结论,但更多的人却对此颇有疑义。我曾用手指顺过那些刻痕,终究才疏学浅,一笑置之。但游公并不告诉我答案,他笑着说,心中自有丘壑,随念随想罢!
我无奈地低下了头。就在低头的那个瞬间,一片不知名的落叶闯入了我的视线。我俯身拾起,仔细端详,饱满的绿叶叶脉整齐划一,左下方有一道弯曲回旋、时日不短的褐色印记。不知道它是何时留在这片年轻的树叶上的,也不知道是谁留下了诡异莫辨的符号,是否暗示了我什么?我抬头想请教游公,可游公却不知何时悄然离开。
一声呼唤:“游公!”霎时醒来,天已微亮。
起床翻书本:农历九月初一,游公生辰日。

来源:闽东日报
作者:柯婉萍
编辑:陈姜燕
审核:林宇煌 林珺
责任编辑:陈姜燕
(原标题:太姥山下|柯婉萍:寻迹黄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