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朝颜:岁岁可期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银行,准备新年的压岁钱。包红包,须得用崭新的钞票,这是父亲建立的家庭传统。平日用惯了电子支付,身边基本不带现金,唯独过年马虎不得。因为,这一个个红包,承载着亲人的满心期待。
冬日的气温很低,人潮却热闹而拥挤,似乎一切秩序都因着年的到来发生了变化。排着队,恍然惊觉,我已从热切盼望过年的孩子,成为年逾不惑,需要承担家庭重任的人。从前过年,是心安理得等待大人给予;如今过年,更多是心甘情愿为老人孩子付出。
压岁钱,何尝不是催着人长大又老去的见证呢?
许多的场景,会在这个时节不经意复现脑海。那聚族而居的亲情,那贫穷却满足的新年,那明亮又温暖的灯火,仿佛还发生在昨天,并一直萦绕在生命中。
老家麦菜岭是个不大的屋场,算上分家单过的,也才二十来户人家。屋舍连着屋舍,左右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于是每到除夕,每家每户都要裁好红纸,准备好全村所有小孩的压岁钱。再穷的人家,都不能失了礼数。父亲总是早早地计算好村里有多少未成年的孩子,去银行换出一沓新崭崭的零钱。有时候,那零钱领回来,竟是连号的,让我和哥哥直咋舌。别人家都是发旧钞票,唯独父亲准备了新钞票,孩子们便最喜欢我们家封的红包,那挺括的质感,简直让人不舍得花出去。
孩子们还喜欢香生爷爷发的压岁钱。大家还在发一分两分的时候,香生爷爷就开始发五分了。他是村里唯一的生意人,经营着油漆筷子的生计,颇能挣些小钱。长年累月,他的房间门口都摆着一个大笸篮,里面是成百上千双筷子。孩子们喜欢去围观,鲜红的油漆,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一双双素色竹筷瞬间被裹上光滑锃亮的红油漆,感觉特别新鲜。只是后来,再没人用这种简易的油漆筷子了,香生爷爷的生意便宣告结束。等到大家时兴发一角两角时,香生爷爷还是雷打不动的五分。其实,他的几个儿子已成家立业,大可不必另发一份压岁钱,但他照发不误。香生爷爷平日里严厉,不大爱搭理小孩子,也许,发压岁钱是他表达慈爱的独特方式吧。
除夕夜,父亲往往要外出放电影。吃完年夜饭,我和哥哥就跟着母亲提香烛篮去开岁火,祖厅、老屋、猪栏……凡是和我们家有关的屋宇,每扇门都要插上香烛,点得亮堂堂的。开完岁火,母亲去别人家发压岁钱,我和哥哥就迫不及待地回家,坐在床上等人来给我们发压岁钱。进门来的叔伯兄长,无一例外脸上堆着浓酽的笑意,红纸儿圈着零钞,一边派红包,一边说着祝福的话:“过了年发狠读书,考到大学来哟。”我与哥哥一齐不迭声地应着,回祝他们身体健康,新年发财。两下里吉祥话说了一箩筐,派压岁钱的又走马灯似的去了别家。
趁无人在,我和哥哥会猴急地拆开红包看金额,评新旧。若遇上个外出打工的大方叔伯,封得多一些,心里就乐开了花。坐在床上无聊时,我们就一张一张数钱,掰着手指头计算着谁家发过了,谁家还没来。有人来得晚,我们强忍着瞌睡等啊等,听见门吱呀一声响,精神头儿就起来了,预备着说好话,讨长辈的欢心。直等到每家都发完,我们数了又数,叠得整整齐齐,再拿红纸小心地裹住,压在枕头底下,才安心入睡。
彼时家贫,一年到头,小孩子难得有钱在手,那份满足感实在无以名状。有了压岁钱,去铜锣湖商店,一毛钱能买到十粒雪豆糖,取一粒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口腔里充盈着薄荷一般的清凉,想想就令人神往。逢到赶集去圩上,五分钱能买到一个花花绿绿的鸡公吹子,吹上一个正月,再插在灶神台上,公鸡直立着,还是威武的样子,多好。要是再买上几个颜色艳丽的气球,看着它越吹越大,用线扎了,和小伙伴拍着玩,那就更妙了。
记得有一年正月,我拿压岁钱买了几个气球,其中一个黄色的,怎么也吹不开,父亲便接过来帮我吹。谁知他一使劲,那气球还没变大就给吹走了,“噗”的一声,远远地弹到地上。我们家的老母鸡以为飞过来一只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进嘴里吞了,急得我直跺脚。父亲手笨,想必他小时候压根就没玩过气球。
事实是,那些幻想不可能一一实现。大年初一,我们的压岁钱会被母亲收走,美其名曰代为保管。毕竟我们的压岁钱是母亲发出去的红包换来的,便很乖觉地配合。实在想买些吃的玩的,再向母亲要一点,一两个小小心愿,还是能得到满足,兀自欢天喜地。后来懂点事了,我估摸出一些道理:我家兄妹两人,村里多数家庭都有四五个小孩,母亲发出的压岁钱要比收回的多一两倍,是个不小的经济负担。
十八年,我领着压岁钱一年年长大,面额从分到角,再到元。最多时领过百元大钞,那是在南昌工作的四舅五舅派发的。他们回家乡过年,是我最盼望的事。可惜没领几年,我从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很自然地失去了收压岁钱的权利。
时代推着人一程一程地往前赶。如今,人们发压岁钱早已不屑于元角分那样的小面额,动辄几百上千,多的发几千上万。厚厚一个红包塞到孩子手里,大人也不收走,任孩子随心所欲地花。
除夕之夜,轮到我给父母包压岁钱了。每递出一次红包,我都在心里祈祷他们健康平安。父母在,便永远觉得自己头顶上还撑着一把大伞,永远是岁岁可期的孩子。
来源:闽东日报
文字:朝颜
编辑:陈娥
审核:刘宁芬 林珺
责任编辑:陈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