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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城诗选

2019-03-15 11:00 来源:宁德市文联 石城

 

山区小镇

 

一阵风的身躯大过十万只大象

小镇的街道不过是一条条小小的鸡肠子

风走动,十二万只大象一齐走动

街道卡在自己的喉咙里

天黑下来,小镇突然就醉了

 

这座小镇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好像它一开始就秘密地睡在了这里

这么多楼房,这么多人,一座小镇

不能想拔就把自己的根拔起来

只能趁机在风中将全身关节噼噼啪啪活动一下

 

纸屑、灰尘、羽毛、破碎的布料

还有那些柔软的,琐细的,说不出名字的东西

被高高刮起,像一场浑浊的雨,肮脏而稠密

它们从地面往天空猛下

清朗的小镇一度转向灰暗

 

另一些事物悄悄遗留了下来。比如

铁栏杆、石头狮子、墙、水泥地板

那么沉重,那么坚硬,那么冷漠和固执

甚至埋在地下,骨骼一样拒绝腐烂

劫后的小镇由此打开了一片这么开阔的寂静

 

风中的一棵树有着一个人的腰部

那么柔软,他体内每一根筋骨

眼看都被松动起来。而一个人

同样像是原野里一棵孤单的树

一夜之间,枝叶和果实也许就落满了山坡

 

毁掉一座小镇不必一场多么大的火

也不必太多时间。那些中世纪的废墟,咯噔一下

又活了过来,并且就在眼前,这么近

有人沮丧,有人兴高采烈

遗物散落一地。人们看在眼里,却无从收拾

 

九月,九月

 

到了九月,一些印象变得日益清晰起来

地面上布满了仿佛是刚刚搏斗过的痕迹

沙地上有鸟走过,水里的石头裸露出隐蔽的下半身

一个人向远处的眺望,从此有了迷茫的色彩

 

怀念一场风,总是伴随着没来由的怨气

那些废墟,一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居民都搬到别处去了,曾经的楼群梦见了枯草和瓦砾

更早的时候,十亩花瓣从树梢被光阴一口气夺走

 

也许有人提前来过,熟悉的鼻息扑面而来

时间被一滴滴保留下来,时间中饥饿的胃

被保留了下来。一只牛对着水中的倒影流下了眼泪

哦,一些事实逐渐确定了下来,不能更改

 

也许那人已经离去。河流的这边

一个村子慢慢苍老,河流的那边,一湾金灿灿的稻谷

把空洞的日子填实。山路像冬眠的蛇一样躺在那里,不走

一大早,露水上来,蛇的眼睛就一盏盏地亮了

 

到了九月,好像就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日子一天比一天具体,骨头一根比一根突出

一阵大风使火势蔓延到了脚下

九月,九月,大风吹面的九月,大风吹灭了我,有谁在场

 

(以上选自《福建文学》2002年2期)

 

三条河流

 

大海的头藏在哪里?一条河流成为它自己的尾巴

夹在石驴山的两条大腿之间

两条河流自更高的山腰流出来,多么像母亲

那两个干瘪的乳房里挤出来的乳汁

必须将两只耳朵贴紧它的胸口

才能听到乱石与落叶底下泉水的秘密心跳

 

三条河流,浮起在大地的背部

就是表皮底下三条亮晶晶的血管

阳光下,它们的明亮度丝毫不亚于一把锋利的刀子

割破皮肤的锋利感觉

 

河流的源头肯定就是大海的源头了

在我的家乡,在一座乡村的阴影里,它们的分量

大约相当于十座高山,外加一万亩森林

 

那么多水滴在峡谷里列队迁徙,从一个地方流到

另一个地方,是大海在提着脚尖匆匆行走

 

只有在千山之外,才能找到更开阔的出路

漂流不会自我抚摸。它们勒过一座乡村

太深的索痕使两岸的山峦,像肌肉般一块块隆起来

很难想象,作为一把泥土或一条树根有多么痛

 

冥思

 

我怀疑是有一些海水遗落在岸上

半边山坡上的春色由深变浅,石头从内心怒放的地方

一棵面目狰狞的老槐,有着波涛腐烂不掉的骨头

 

一座乡村孤独地站着,它前身更改过多少次面容

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风吹着,纸糊的屋子在摇晃

这情景,说它是遗址还为时太早

 

作为一个见证,也作为一个事件的亲历者

乡村天生是我们接受哺乳的嘴巴。它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斤两

正在使梦中的弟兄变成一群活鱼

每天清晨在身前身后慢慢浮起来

 

爱、眼泪,以及悲伤,那最初的土壤还有多少肥力

可以供经年的往事从头再茂盛一次

 

一根草茎依然在秋天的边缘固守着自身的重量

现在,一个人的血液开始加速奔跑

他的体内早已大面积地开出愤怒的花朵

 

不必否认,人们其实就是水的另一族

每一个毛孔都是一扇打开的窗

透过肉体,能看见自己的尾部泛起一丛浪花

那些过眼烟云,通过我们的血管,可以追溯到多远

 

(以上选自《诗歌月刊》2002年10期)

 

放木

 

时光暗淡,有落叶的幽光,腐土的幽光

有散落一地的古瓷器碎片的幽光

 

木头们根根心怀天下,但前途迷茫

在随波逐流中,伤痕累累,依然盲目乱撞

 

它们从山上下来,拥挤在峡谷的溪流里

有归拢的牲口的腥味,也有密集的人群的汗息

 

弯度

 

一茎狗尾巴草,不可能单独伸到对岸

它在接近河中心的地方,慢慢弯向了水面

 

那是一张拉满的弓的弯度

也是一只奔跑中的马蹄的弯度,是岁月

的弯度:有隐忍、愤怒,和不可承受之重

 

一滴露水吊在纤细的草茎上,摇摇晃晃

露水中有我这张老脸,先是鼻子,然后是眼镜

那眼镜,眼看就要掉到河水里

 

父亲

 

父亲穿着蓑衣在溪水里放木

他用竹篙敲着一根木头对我说:这一根,可以做寿柴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我现在这个年龄

三十年后,他果真躺在那根木头做成的寿柴里

被堂弟们抬着回到原先那一座山上

 

失而复得

 

洪水那年,父亲在溪里丢了一根木头

原先是八十一根,后来剩八十根

其中一根像会自己变魔术,忽然不见了

整条溪从上到下都找不着它

我的猜测有两种:一是它自个流走了

二是它沉入到哪处最深的水底了

现在,溪水荡然见底,一摊摊石头

如同满地爬来爬去的乌龟,和一两只骆驼

父亲已经故去多年,我突然想告诉他:

当年丢失的那根木头,如今找到了

那就是我。瞧,一个徘徊在溪边的中年汉子

他,没头脑,死心眼,身体某处已经开始速朽……

 

(以上选自《福建文学》2015年1期)

 

作者简介

石城,原名陆林松,男,1968年4月生,屏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见《诗刊》《诗歌月刊》《福建文学》等。著有诗集《乌鸦是一点一点变黑的》。曾获孙犁文学奖。

责任编辑:陈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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