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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喜欢你诗歌中那副散漫芜杂的模样

读迪夫的诗歌

2019-03-14 17:30 来源:宁德市文联 汤养宗

汤养宗

必须先说散漫与芜杂与迪夫诗歌是什么关系。两点,他诗歌中开阔的生活视野与他下笔处漫不经心的叙述态度。

迪夫的诗歌常常不说大道理与文化意义,他反而喜欢以小写小,内心有百感交集,却永远不好在时代的大主题下以真换假,那一首首随感录式的文字,记录了一个人在他所处的时代身上所发生的什么。一种更真实的写作,不刻意也不招摇,也不想在文字中呼风唤雨,但一一排列出了自己灵魂深处的小药片,像长在一棵树上大大小小的斑茄,说一个人在岁月里经历了什么,当岁月的尘埃落定,阅读它的人,会感到这个人的生命信息以及他作用于岁月的手感。

迪夫诗歌中的叙述策略,有一贯的以事代情的风格,以后现代主义的叙事手段来落实内心的情感,以斑杂的事像来突破传统诗歌语言上不及物的诗言志或诗言情的局限与纠缠。他在诗歌中围事而就,叙述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气息,语感散漫而寡淡,节奏上有时故意制造出磕磕碰碰的效果,甚至芜杂地在多向度中作左右推拉与转合,在浑然不作中完成诗歌中事与理的整合。这种在通透与粗粝之间铺展开来的文字,给诗歌阅读空间带来更为宽广的维度,在读进中立刻产生诗歌的背景具有自己正在亲历的同位感,并随着语言的左右奔突而衍生出审美上的芜杂美。这种魅力不在单句式的震撼,而是统摄中的给出,从而意识到诗人对事件处理与经营语言的用心。

以下,是我想说的迪夫诗歌中的三点艺术特色。

一、以事像为抒情主体,以事构象,呈现在场者的诗意境况

同当下一些有主张的诗人一样,迪夫的诗歌也在主张将意象思维转化为事象思维。祛除传统诗歌思维中过旧的借助各种理念转换中悬浮性的暗示法,即那种通常借靠象征、隐喻、及伪饰性的意象通感来牵引诗歌意蕴的做法。诗人在诗歌中作为一个在场者的意义突出出来,强调诗人的行为活动同步建构作用于诗歌作品中。诗人在当中既“及物”又“及事”,让诗歌服从事态的结构发展,在事件的铺展中把人复杂多样的情感兑现于当中。表面上在叙事,内在在用情,更真切更直接地呈现人在动态生活中的真相。可以说,迪夫始终是自己诗歌里一个活生生的在场者。

请读这首《空》——

 

几个人围坐着。桌子上,什么吃的也没有

只记得有一个大孔洞,仿佛有火锅

准备沸腾。动物的骨头,带着没有剔净的肉

在烫里。我们都闻到了肉腥味,但看不到锅在哪里?

与我邻座的,是一个小姑娘

她的手里捏着一双筷,捧着一只碗

我朝她看了一眼,她却盯着我的碗

她的眼很空,与我的碗一样

 

整首诗只写了一个场面,桌面上围坐着几个人,还没有开吃,“我”只闻到肉腥味,但没看到火锅盆,那里只有一个大孔洞,碗也是空的,“我”邻座上的小姑娘“她的手里捏着一双筷,捧着一只碗 / 我朝她看了一眼,她却盯着我的碗 / 她的眼很空,与我的碗一样”。场景很简单,却非常微妙地表现了人在某种场景下相互间的内心对位与感应。当中的细节放在传统诗歌中是犯忌的,在这里,却成了活生生的转化内心活动的抒情手段。

迪夫熟悉这种叙事作用于诗歌的新法则。他的诗歌已扫除了许多人还津津乐道的依靠意象暗示法的思维模式,诗歌的一开始就往往进入对事像复杂性及广阔性的纵横接纳,笔底事像的呼出即是情感的同步导入:

 

在我和这把锁之间,食指一摸

时光的一个心跳,我扭动门把

一次秘密对话,仿佛一个手势,便有暗合的一个眼色

门开了,面前一片黑。芳香迎接我

我把门带上,哦,请让我

把身上的光完全卸下――指纹没有火焰

却点燃了黑暗。我坐在床头,左思右想

一定是那个遥远的太阳,制造了

巨大的影子,而我,走进影子深处的人

——《指纹锁》

 

指纹作为人体上的一种密码,与门锁之间神秘甚至神性的感应关系,不做理性的文字铺垫而只在一连串的动作中被揭示出来。当中没有多余的“意象”与“意念”,而只有现象与物件的连续对接。摒弃了所要围造的精神活动中晦暗的累赘交代成分。

这种以构事为主,以诗人的在场行为做诗意主体的诗歌书写方式,让迪夫摆脱了诗歌语言与诗意构成长期模糊虚饰的藩篱,避免了传统不及物、表现力弱、依靠文化虚饰符号残留在诗学里的阴影,将自己的诗歌推到了当代诗学中融现象学、叙事、口语、魔幻等为一体的新鲜境地。

二、以散裂多维的手法,扩大诗意关联域的多种可能

迪夫诗歌在阅读中散漫甚至异质共生的效果,来自他诗歌中漫不经心的叙述及间或有之的主题上的多维手段。他的这种散漫是某种言说气息,即为了将极致紧张的诗歌内核控制在一定的语言速度里,语言放在诗人内心的“场”中左右糅杂,变成诗人独有的节奏,使语言被个人的呼吸感按住,从而成为我们阅读上的服从。这些,当它随着时间强大起来,将成为迪夫鲜明的诗歌语言标签。

此外,对诗歌主题上的多维牵引,以及叙述场景中的纵横切换,也形成了迪夫诗歌的一个鲜明刀法。鉴别一个诗人是不是传统型的诗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在文字叙述上是不是线性的与板块的。迪夫诗歌中这种左右糅杂后的多重空间,出于他对现代人内心斑驳生活与诗歌表现关系的思考,当这种思考与书写平衡后,诗歌的质地就会显出多维幻性的厚度与空间。文字在主体与客体间的关联域也必然要左冲右突地在叙述中表现出来,从而去回应我们所说的写作意义上的真实。像《指纹锁》中指纹与门锁,人与黑暗,我与太阳等多题旨的并和与糅杂就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它将后现代诗歌消解生活的几种特征与主题上的多维度融合作了很好的对接。现代多维生活对人对社会的割裂已让那些单纯简单、只有单极话语触觉的诗歌显得十分可疑与可笑,迪夫这首诗歌中同时出现的多个主题与多个身份,很真切地呈现了当代人复杂的内心实相。

再看这首《日子——读还非兄,<2011年7月份小结>》——

 

日子 / 一定与太阳有关 / 太阳一直不老 / 太阳的身体一定是一个女人的 / 每一天,都是她生的 / 我是她的 / 汤养宗是她的  /还非,难道不是吗? / 还非用黄历数日子,小孙子帮不上忙 / (他还不懂什么叫日子) / 现在他又用指头算,用小酒盅算 / 用遥远的光屁股的木板算 / 用一个个声音越来越稀松的老友算 / 其实,窗外的小麻雀 / 算得最精――不信你顽皮一回 / 让小孙子玩弹弓 / 射不落太阳,射小鸟,一个掉地 / 其余的头也不回,它们惊叫:算了,算了 / 这会儿 / 日头高了 / 我突然发现阳光里有一支箭 / 对准我 / 犹豫了半晌,移开了 / 明天再来,她不会告诉我也许是后天 / 嘿,太阳老母 / 我是你的 / 汤养宗是你的 / 还非也不例外 / 诗人,都是懂事的鸟儿 / 站立枝头 / 望着你,用泪水,你射吧 / 我们听话,日子听话,太阳

 

这也是一首两个以上的题意在相互缠绕的诗歌,作品以诗人还非的另一首诗歌牵引过来,说到人与太阳(时间)的关系,说到诗人还非掰着手指算到自己还有多少日子的疑惑,又说到枝上的小鸟与孙子玩弹弓的对峙,诗中又说到,最严厉的弹弓却是每天都拉满弓的太阳!叙述完全绕开时间的线性,而在内心几层维度上交错地进行,在互为的牵扯中完成诗意里多触角的并合。叙述的口气像与老友围炉而谈,漫不经心中有轮换着以心交心的温暖氛围。

这种多维散裂的叙述与散漫无羁的语感,正在为迪夫的诗歌带来丰富的阅读空间与诗意上的延时性。同时值得指望的是,迪夫诗歌中这种异质共生的特质,也正在为他的诗歌叙述带来越来越宽广的言说前景。

三、与复合式的时空观相平衡,展现开阔的人生百态

一个诗人的写作是否丰富,与他写作技艺上的复杂性有关,也与他所持有的技艺对题材应用的广度相同步。迪夫诗歌中开放式,叙事式,场景式的写作姿态,正在契入他较之他人更为开阔的的题材中。这些素材来自他丰富的阅历,也显示诗歌理念带来的自由度。这种理念让那些写作对象的实相得以重新打开与洗牌。他写的许多人事中,一些苦涩的记忆依然让人听到岁月中的余响,那些看似散淡的记述,却深究着人性的光辉及对社会生活的严肃思考。一些已经很遥远的陈年旧事,又由于他叙述上的重新导出,延宕出新的阅读质地。

 

看这首《用二姑妈的头发换糖吃》

二姑妈每天梳头,把粘在梳齿上的

一根根头发抽下来。绕成一个小团儿

塞到大门口的墙缝里。日子久了,听到卖糖货郎的铃铛声

我就会夺门而出:“换糖吃!换糖吃!”。小手递过去头发

货郎叔长刀劈下,给我一小块

这糖,要在我手里玩三天,牙上翻三天

其实那糖很粘牙,象梳子爱粘二姑妈的头发

二姑妈的头发乌黑发亮!等她的头发花白了,

我已长大,货郎叔的腰也弯了。我给他花白的发

他不迟疑,仍是“砰”一刀砍下。我把糖

放到我邻家小孩嘴巴里。十年前,92岁的二姑妈死了

去年,从不留发的二姑父死了,他离百岁只差半年

收拾他的遗物时,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白发

二姑妈最后20年留下的。她要等我从南方回来,换糖

给我的女儿吃

 

对象是年迈的姑妈,而叙述却充满了散漫性、庸常性及宽松性。通篇阻塞着细节,对话,还有嬉皮士式的夸张:“其实那糖很粘牙,象梳子爱粘二姑妈的头发”,“这糖,要在我手里玩三天,牙上翻三天”,读来在节奏上磕磕碰碰,却饶有后现代新文学作品中对待场景与人物的描述态度。最后几行是整首诗的重音部位:“去年,从不留发的二姑父死了,他离百岁只差半年/收拾他的遗物时,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白发/二姑妈最后20年留下的。她要等我从南方回来,换糖/给我的女儿吃”。一个老人的内心牵挂让人唏嘘落泪。再看这首《灰尘》的节段:

 

有一句话寄存在空气中,被时间喂养

灰尘一天天长大,变老。古屋裂开的一束阳光里

它们舞蹈,翅膀轻盈。揭开一本书时

四下惊叫起来,“我们在等你来。我们知道

你今天会来……”我心抖,喉头哽咽

“我知道你们会等我……”

……一行字摇晃起来:

“三十年后阅。苦未尽,甘始来。

写给侄儿的书”……

 

作品的落脚点在最后一句话,而诗歌行进中却充满了时间的恍惚感。古屋,灰尘,一本书,找与等,类比中的排列,将一句长辈留给后辈的心语烘托而出,使阅读陡然间变得凝重,从开头的众声喧哗归结为长久的沉默。时空的穿插及物我之间的对视,使场景显得悬浮飘渺,一段心事因为叙述上有意的芜杂,而变得弥漫而恍惚。

再看那首《井》,我们甚至很难说清诗里的意境,但能感受到诗人在童年里一段朦胧中对美的感受。随着第二段一个小女孩的出现,我们的情绪有了意想不到的拐弯,感到倒转的时空里世事恍然,一些美的记忆依然古井那样遮盖着深深的什么。这种突然被置换的时空,给诗歌中带来了虚实难辨的斑驳感。

当然,迪夫所做到的这些,需要他继续以自己的诗歌理念在日后做出更艰苦的平衡,使笔底的大千世界真正变成自己所要的结果。

迪夫自少年高考起想报文科被文革中经历磨难的父亲打了一巴掌后,心底的文学火种一直没有泯灭。虽然多年来一直在文学梦以外从事着自己的事业,但敏捷的思维及强大的感受力依然支撑着他把文学中最重要的能量保存下来。他近年的诗歌一出手就表现出有别于许多人的艺术特色,虽然诗坛上许多人还不一定了解这位“新人”,但他已具备了许多优秀诗人的那些潜质。我看好他不但是他已写出了许多让人看好的诗歌,更重要的是他已拥有可靠的诗歌理念及使用诗歌文字的法则。

责任编辑:陈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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