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而赞/上升的家园

一

这片广阔的海垦平原叫店下洋，西南北三面与山接，东面，是数道修筑于不同年代的塘沽，起始于北端的蚶澳塘，先是往正南，然后往东南折转方向，形成绵延数里的拦海长堤。堤内平畴万亩，每年夏秋两季稻浪浩荡稻香浓郁，成就了店下镇“福鼎米粮仓”的美名。

海堤，在我的家乡被称之为塘沽。塘，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只是一方不小的水池，所谓池塘，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作为蓄水灌溉的水利工程，最迟在春秋时，它便出现在中国人的视野里。《国语·周语》说，“陂塘污庳，以钟其美。”意思就是在低洼处蓄水为陂为塘，使之造福于民。陂塘同义，也常常连用，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水库。大自然有自己的脾气，不高兴的年头，寒暑失时晴雨失度，或旱或涝，叫靠天吃饭的农民和农业怎么办？人类善于体天格物，摸到大自然的脾气发作与否、程度如何自有规律，想出了筑陂筑塘的办法，今天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在二千多年前甚至更早之前，说是伟大的创造一点也不为过。

塘的吐纳川流、蓄水灌溉功能必然结成的一个硕果，是一方或大或小的良田。我想到了安徽寿县的安丰塘，它还有另一个名称，叫芍陂，最初的修筑年份，在距今2600年前的春秋前期，主持这项浩大水利工程的人叫孙叔敖，一生以两大贡献留名青史，一是作为宰相辅佐楚庄王成就霸业，另一项，就是修建了芍陂。老百姓未必记得他的文治武功，但记住他为解决人们穿衣吃饭生存发展问题所付出的心血。老百姓在当地建祠立碑，岁月祭祀，将之神化为具有无穷伟力的上天人物。史书记载，安丰塘初建时“周百二十里”，又经历代修葺扩建，持续二千多年造福一方百姓，被称为“天下第一塘”。

如果说水库型的陂塘并不直接造就一方田园，那么肇始于汉兴盛于唐宋并贯穿元明清至近现代的轰轰烈烈的海塘工程，在我看来，它核心的现实意义，一是防潮，二就是造田。人口自北向南迁徙，大批量涌入东南沿海地区，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人们把目光投向大海，盯住那些港汊、滩涂、浅海，以成年累月之功千辛万苦筑就一道道土夯石砌的海堤，拢起一方海域，沥干，淡化，平整，耕耘，成良田，聚人烟，一方方新田园由此开辟，一座座村庄城邑由此形成。

或许，这里的塘，最初词义，就是堤坝，然而当它融入人们安身立命安居乐业的梦想时，又岂止是一条堤坝的概念？在我的家乡，塘的意义指向明确，蚶澳塘、西岐塘、屿前塘、江夏塘、店下塘、玉岐塘、金竹湾塘、城门仔塘、福安塘……人们用塘来命名一方田园或一个村庄，也扩展、升华了塘的内涵：塘，就是丰衣足食的家园。

二

东湖塘是另一个海塘工程。然而它和别处的塘不一样，它是华侨农场，是迎接安置归国华侨的新家园。

对东湖塘并不陌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宁德求学，曾与它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大概因为年少，不太善于体察身边风物人情，对近在咫尺的东湖塘没留下多少印象。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一片广阔的田园，一列列用于防风固土的木麻黄，两列木麻黄夹峙护卫的通往金蛇头的乡村公路，要说特别，是房前屋后渠旁路边那些枝叶肥大绿得夸张的芭蕉。在闽东，芭蕉是一种外来、后来的植物居民，既然并非本土，在以传统植物为主栽品种的年代，自然非寻常可见。

想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掀起的海外华侨归国潮。回国，一部分华侨是怀揣美好的憧憬，渴望在建设新中国的伟业中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而更多的是因为被迫。其时，东南亚各国掀起一股排华恶风，数以百万计的中国海外侨胞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新生的共和国没有遗忘更不肯抛弃这些流落异国他乡的子女，就像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丢弃子女一样，百业待举、国力维艰之时，决然向海外儿女敞开怀抱，伸出双手把一个个侨胞接回来。于是一个个专门为安置归侨的农场诞生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华侨农场，它们是流落避难归国侨胞们的新家园，它们生动地、富有说服力地诠释着祖国的母爱，它们又远远超越了家园的概念，因为在新家园里，融入的是广大而厚重的国家情怀。

又想到广泛分布于闽东沿海地区的那些元明时代的石城堡。如果说塘所圈定的良田寄托着对富庶的希望，那么修筑城堡的良苦用心当然在于护卫一村一邑的平安。当年，这一个个为抗倭而筑的城堡，大多由村民自发兴建，它的现实目的是为了保家，却也是为了卫国，是卫国力量的重要组成。中国人很早就理清了家与国的关系，所以才有了国家这个结构稳固的词语，以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自觉声音。

再想到2012年利比亚撤侨行动。无论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迎接安置归侨，还是利比亚撤侨行动，都是保护人民安全的国家意志的体现。在祖国的土地上最安全！你听，从利比亚归来的人们，他们跨进国门踏上国土时喊出的声音多么欣慰——

我们回家了！

三

乘坐观光电梯直上十六层，眼前这一处园林式的社区叫海德公园。花木扶疏，假山清池，一幢幢新型时尚住宅楼错落其中。楼群倚山望海，造型别致，内装讲究，统一中有差异，共性中存个性，与清雅的环境相辅相成，把新时代追求宜居的理念诠释得淋漓尽致。

站在电梯出口与公园入口上下左右皆通透的天桥上，繁华绚丽的新城区，以东湖为中心的立体化城市景观，远处的金马海堤和见证沧桑的拦潮排洪闸门二十五孔桥，仿佛穿越时空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一一收入眼帘。频频来往于宁德福鼎之间，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车窗外是一个簇新的陌生城市，脑子里偶尔浮现出当年东湖塘华侨农场村居农耕的情景，却并不在意。是的，东侨是需要用心去看去听去闻、去品去思去悟，需要放飞思绪放飞情怀，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回旋反复，你才能读深读透这一方新家园；你才能读懂一代代人上升的梦想和不屈不挠、砥砺向前的脚步，读懂时代锵锵前行的内在脉搏律动；你才能读懂匍匐在地面上的人们始终向上的目光和心灵。

东侨的朋友领着我们在城区流连。街衢宽坦，草木成荫，楼群秀拔明丽，人们的生活繁忙而闲适、宁馨而乐观。北岸、塔山、南岸，城中三公园，如果把它们比作东侨新区身上的三颗翡翠，那么水光潋滟的东湖就是镶嵌在东侨胸前的一颗蓝宝石，蓝莹莹的光华直往金蛇渡往大海流淌。这一座依湖临海的新城，它曾经是一片浅海滩涂，是一方生长粮食的田野，它现在，是一个百业方兴、新楼栉比、人居生活与生态风景水乳交融的新家园。

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东湖。从咸涩的海水到清淡的湖水，人们珍爱它，最初大概源于它满足了万亩农田的灌溉和人畜用水的需要。今天，它已成为国家湿地公园，人们珍爱它，是因为它涵养了一方生态，满足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居环境生态化的追求。当你在湖边漫步，两岸草木繁茂，眼前是一派清粼粼蓝生生的湖水，是水边摇曳生姿的青青水草，是草丛中浅唱低吟的虫鸣，这时有数只毛羽洁白的白鹭扑腾腾从草丛中飞出来，优雅地在水面上滑行，停栖在水中的某处小屿，而你，也一定是这幅美好图景中一部分了。

你不由自主地往来时的路回望：从东湖塘华侨农场到今天的东侨经济技术开发区，从城郊乡村到繁荣昌盛、面貌昳丽的城市新区，十多年间只不过是一尺一寸的河段，而景象已然翻天覆地。这样的对比赐予你的一定是激情和豪气。你有理由相信，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东侨，这方坚持上升的土地，继续演绎着把家园的新梦想化为现实图景的情节，继续演绎着人的新追求、新创造、新惊喜、新生活。